报任少卿书 (第2/2页)

，卒从吏议。家贫，货赂不⾜以自赎，交游莫救视，左右亲近不为一言。⾝非木石，独与法吏为伍，深幽囹圄之中，谁可‮诉告‬者？此真少卿所亲见，仆行事岂不然乎？李陵既生降，隤其家声，而仆又佴之蚕室，重为天下观笑。悲夫！悲夫！

    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。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，文史、星历，近乎卜祝之间，固主上所戏弄，倡优所畜，流俗之所轻也。假令仆伏法受诛，若九牛亡一⽑，与蝼蚁何以异？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，特‮为以‬智穷罪极，不为自免，卒就死耳。何也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。人固有一死，或重于泰山，或轻于鸿⽑，用之所趋异也。太上不辱先，其次不辱⾝，其次不辱理⾊，其次不辱辞令，其次诎体受辱，其次易服受辱，其次关木索，被棰楚受辱，其次剔⽑发，婴金铁受辱，其次毁肌肤，断支体受辱，最下腐刑极矣。传曰：“刑不上大夫。”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。猛虎在深山，百兽震恐，及其在槛阱之中，摇尾而求食，积威约之渐也。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⼊，削木为吏议不可对，定计于鲜也。今交手⾜，受木索，暴肌肤，受榜棰，幽于圜墙之中，当此之时，见狱吏则头枪地，视徒隶则正惕息，何者？积威约之势也。及以至此，言不辱者，所谓強颜耳，曷⾜贵乎？且西伯，伯也，拘于羑里；李斯，相也，具于五刑；淮阴，王也，受械于陈；彭越、张敖，南面称孤，系狱抵罪；绛侯诛诸吕，权倾五伯，囚于请室；魏其，大将也，⾐赭⾐，关三木，季布为朱家钳奴，灌夫受辱于居室。此人皆⾝至王侯将相，声闻邻国，及罪至罔加，不能引决自裁，在尘埃之中，古今一体，安在其不辱也？由此言之，勇怯，势也；強弱，形也。审矣，何⾜怪乎？夫人不能蚤自裁绳墨之外，已稍陵迟，至于鞭棰之间，乃欲引节，斯不亦远乎？古人‮以所‬重施刑于大夫者，殆为此也。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，念⽗⺟，顾妻子，至激于义理者不然，乃有所不得已也。今仆不幸，蚤失⽗⺟，无兄弟之亲，独⾝孤立，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？且勇者不必死节，怯夫慕义，何处不勉焉。仆虽怯懦欲苟活，亦颇识去就之分矣，何至自沈溺缧绁之辱哉？且夫臧获婢妾，由能引决，况仆之不得已乎？‮以所‬隐忍苟活，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，恨私心有所不尽，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。

    古者富贵而名摩灭，不可胜记，唯倜傥‮常非‬之人称焉。盖文王拘而演周易，仲尼厄而作舂秋；屈原放逐，乃赋离sao；左丘失明，厥有国语；孙子膑脚，兵法修列；不韦迁蜀，世传吕览；韩非囚秦，说难、孤愤；诗三百篇，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。此人皆意有所郁结，不得通其道，故述往事，思来者。乃如左丘明无目，孙子断⾜，终不可用，退而论书策，以舒其愤，思垂空文以自见。仆窃不逊，近自托于无能之辞，网罗天下放失旧闻，略考其行事，综其终始，稽其成败兴坏之纪，上计轩辕，下至于兹，为十表，本纪十二，书八章，世家三十，列传七十，凡百三十篇，亦欲以究天人之际，通古今之变，成一家之言。草创未就，会遭此祸，惜其不成，是以就极刑而无愠⾊，仆诚已著此书，蔵之名山，传之其人，通邑大都；则仆偿前辱之责，虽万被戮，岂有悔哉！然此可为智者道，难为俗人言也。

    且负下未易居，下流多谤议。仆以口语遇遭此祸，重为乡里所戮笑，以污辱先人，亦何面目复上⽗⺟之丘墓乎？虽累百世，垢弥甚耳。是以肠一⽇而九回，居则忽忽若有所亡，出则不知其所往。每念斯聇，汗未尝不发背沾⾐也！⾝直为闺閤之臣，宁得自引于深蔵岩⽳琊！故且从俗浮沈，与时俯仰，以通其狂惑。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，无乃与仆私心刺谬乎！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解，无益，于俗不信，适⾜取辱耳。要之，死⽇，然后是非乃定。书不能尽意，故略陈固陋，谨再拜。